沙田马场那熟悉身影,像一道烧红的烙铁,烫穿了程啸坤维持的癫狂外壳,暴露出了他埋藏在表皮下最深、最脓血淋漓的伤口。
离开那里之后,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回家中。
男人反锁上门,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铁皮门板,一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后背冷汗浸透了身上脏污的连帽衫。
据蒋天养手下提供的线索,他得知齐诗允最近常去沙田马场。
但因那挥之不去的生理、心理的双重阴影一直令其望而却步,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前往,却不想…他还是无法克服心底深处那极度的恐惧。
程啸坤猛地抱住头,喉中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嘶嚎,沿着门板滑坐在地。
胯下那早已失去功能的部位,此刻骤然传来一阵虚幻的剧痛,仿佛又一次,自己被那匹狂暴的「百威星」的铁蹄狠狠践踏!
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,带着血腥和绝望的气味将他彻底淹没。
那天的阳光,好像也是今日这么好,本要去澳门的他,临时替老豆去查看那匹价值不菲的赛驹。马房里充斥着干草和马粪的特殊气味,他记得自己还心情颇好,拿着草料去逗弄那匹高大神气的百威星。
然后呢?
然后一切都变成了慢镜头,变成了尖叫和混乱组成的血色地狱。
草料刚接触到百威星的鼻子,那匹马却突然像发了疯一样,嘶鸣着人立而起,巨大的力量挣脱了马师手中的缰绳,狠狠撞向自己———
程啸坤根本来不及反应,肋骨断裂的剧痛瞬间令他失去知觉,随即,整个人又被撞飞出去。
紧接着,一道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,那钉着铁掌的沉重马蹄,带着毁灭性的力量,精准无比地落下来———
这刹那的黑暗,骤变成齐诗允那张戴着墨镜、看似平静无波的脸,正不断在他眼前放大。却与数年前马房里那个穿着清洁员制服的模糊身影莫名重迭在一起……
“啊啊啊啊——!!!”
程啸坤在地上蜷缩成一团,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,他用双手死死捂住裤裆,仿佛这样,就能挡住那早已发生、却日日在他噩梦中重复的残酷一击。
那种蛋壳碎裂、筋骨尽碎的极致痛楚如梦魇般缠绕,每一次回想,都犹如昨日。
男人大汗淋漓,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,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为什么?那匹马为什么会突然发狂?
那天的草料…是不是有什么问题?!
是意外?还是…有人设计?!
是谁毁了他的人生?让他从挥金如土的程家太子爷,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、躲在臭水沟里连条曱甴都不如的废物?!
是齐诗允?一定是那个贱人!是那个命中带煞的扫把星!一定是她克的他!
记得当时她就在马报当记者…事发后老豆就怀疑过她……所以会不会…会不会真的是那个女人?!而且老豆也曾讲过她命格凶,若不及时斩除这祸患,程家同雷家…早晚要都要被她牵连!
几个月前死的为什么不是她?!为什么是她老母替她死了?!为什么不是她被马蹄踩烂?!为什么是自己无端承受这一切?!
无尽的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,在程啸坤胸腔里来回翻滚、咆哮,灼烧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。
对雷耀扬、对齐诗允的恨,对高文彪的恨,对蒋天养利用他的恨,甚至对这个世界、对所有人的恨…最终,全部扭曲地汇聚成一股黑暗的、想要毁灭一切的原始欲望。
但那种暴戾到想要支配、想要践踏、想要听到凄惨哀嚎的念头,却在痛苦的滋养下变异得更加丑陋和强烈………
深夜时分。
这座旧唐楼安静得落针可闻,只有偶尔从楼下街道上传来的车声和醉酒后的人声。而程啸坤,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行尸走肉,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门。
他像个孤魂野鬼,漫无目的地在昏暗的街巷里游荡,双眼赤红,呼吸粗重。
而白日在马场见到的那身影如同鬼魅,不断挑衅着他敏感又脆弱的神经。
凭什么她还能好好地活着?
凭什么她还能光鲜亮丽地出现在阳光下?
凭什么?!
就在这时,一个穿着深色连衣裙、背着包的年轻女人出现在他视线里。
对方低着头,匆匆从街口拐进来,走向不远处一栋旧单位。
她大概刚放工,看起来有些疲惫,丝毫没有觉察到黑暗中那双黏腻又恶毒的眼睛。
而在程啸坤的视网膜里,那个女人的身影渐渐模糊、变形,最终…幻化成了齐诗允的模样………那个自己恨之入骨,却因为自身残缺,而无法用极端方式报复的女人。
猛然间,一股混杂着极致恨意和愤怒挫败的邪火,“轰”地一声冲垮了他最后一丝人性。
他压低帽檐,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快速贴近。
这时,女人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,开始下意识地加快步伐,甚至小跑起来,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找锁匙。
但太迟了。
在她刚摸到钥匙的瞬间,一只冰冷汗湿的手掌从后面猛地捂住了她的嘴!另一只手臂,如同铁钳般勒住了她的双臂,巨大的力量将她毫不留情地拖向旁边更黑暗、堆满杂物的死角!
“唔———!!!”
女人惊恐的呜咽被死死捂住,呼吸也化作绝望的气流。
她拼命挣扎,指甲毫无章法地抓挠着那只脏污的手臂,但这微弱的反抗,反而更加刺激了身后那个彻底堕入黑暗的灵魂。
程啸坤将她死死按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,用身体压制着她,嘴唇凑近她耳边,发出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、带着腥臭热气的低语,声音也因为兴奋和仇恨而变得愈发扭曲颤抖:
“…你骗我…是你害我……”
“…贱人…扫把星…”
“…我要你赔给我…赔给我!!!”
他语无伦次,将所有的恨意、所有的屈辱、所有无法在真正目标身上宣泄的变态欲望,尽数倾泻在这个无辜的替罪羊身上。
黑暗中,只剩下布料撕裂的细微声响、被捂住嘴的绝望呜咽、和男人粗重又癫狂的喘息。
同一时间,沙田雅典居中,齐诗允正被一场噩梦惊醒。
她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,额头后背冷汗涔涔,心脏不停狂跳,几乎要破胸而出。
只见窗外月光惨白,房间里寂静得可怕,只剩下她急促无序的喘息声。
床头柜上电子时钟显示此刻是4:34分。她缓缓扭过头,借着微弱光线,看见雷耀扬还好端端睡在自己身边,终于觉得回归了一点现实。
最近一段时间,为了处理社团事务和生意,这男人正常睡眠时间都少得可怜,经常需要靠咖啡和烟草强撑精神。此刻,他眉宇间还凝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,但呼吸均匀,睡意正酣。
齐诗允凝望着他睡颜,不忍心吵醒对方哪怕一丝一毫。方才还剧烈的心跳,也渐渐找回节奏。
喘息变得平缓,她抬手揩去额角的汗水,重新躺回枕面。
一抬眼,是天花镜倒影出来的自己苍白的、惊魂未定的面孔,一闭眼,又变成刚才噩梦中阿妈被泥头车撞飞的血肉模糊,下一秒,又变成她自己,正被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高瘦男人拖入黑暗角落………
窒息与绝望毫无预兆地席卷全身,她如同陷入深海的溺水者,却只能自救。
稳定情绪片刻,齐诗允侧过身,小心翼翼往雷耀扬睡的方向靠近,试图汲取他的温热,来驱散自己的惊惶不安。
睡梦中的男人轻哼了一声,将她揽进自己宽阔温暖的怀中,下巴自然地抵着她的发顶,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。
深嗅着他身上一如既往的气息,女人的恐惧情绪也慢慢安定下来,她竭力摒弃脑中繁杂的思绪,直至困倦再次袭击眼皮。
可此时的她尚不知晓,因她而起的复仇火焰,已然灼伤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,并将更快地,反噬到她所身处的世界。
第二天早上,餐桌桌面摊开着新送来的报纸。
雷耀扬一边用餐,一边习惯性浏览财经版块,关注着近期金融市场的细微波动。齐诗允端着一杯咖啡与他相对而坐,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社会新闻页面。
忽然间,一则不大不小的标题,猛地撞入眼帘:
《观塘再现独身女性遇袭案!警方呼吁市民注意安全!》
报道措辞谨慎,并未提及与之前模仿案的关联,只模糊描述了案发时间和地点,以及受害者送医救治的情况,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冰冷意味,让齐诗允端着咖啡杯的手瞬间发麻。
那个地点…那个时间…就在今天凌晨被噩梦惊醒的那一刻!
寒意,如同细密的针尖刺入脊椎骨,这…绝非巧合。
那个一闪而过的鬼祟身影,那个她怀疑是程啸坤的男人……他或许是看到了自己,然后,将这股无处发泄的扭曲恨意,宣泄在了另一个无辜女性身上!
顿然,一股强烈的恶心和愤怒涌上心头,几乎让她作呕。女人立刻放下咖啡杯,与骨瓷盘碰出一声刺耳的尖锐响声。
“怎么了?”
雷耀扬注意到她的异样,抬眼看她。
女人心脏一缩,本能地迅速收敛起脸上所有外泄的负面情绪,她勉强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微笑,伸手将报纸快速翻面,盖住了那则令她不适的新闻:
“没什么,看到单车祸新闻,有点不太舒服。”
她不能让他察觉,不能让他因此加强本就严密的监视。
男人深邃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,似乎想看出些什么,但最终没有再追问。他只是将一片涂好果酱的吐司默默递到她的盘中,声音放缓了些:
“吃多点,你脸色不好。”
她接过,食不知味地吃着早餐,内心却如同沸水般翻腾。
因为耐心…就快到极限。
每一则新的惨案发生,都像是在用受害者的鲜血来嘲讽她的无能为力。她不能再任由这个疯子继续为祸人间,制造更多悲剧。可是眼下…她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箱里,看得见敌人,却找不到出击的路径。
这个疑似的鬼影,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藏得严严实实。齐诗允没有更多头绪引蛇出洞,也没有合适的时机,可以接近这个让她恨之入骨、必须亲手了断的人渣!
一种焦灼的无力感漫上心头,汇聚千头万绪堵在脑海。
到底…该怎么办才好?
几日后,VIARGO国际公关公司。
一个上午的冗长会议刚刚结束,齐诗允揉着发酸僵硬的脖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。
还没等她坐下喘口气,桌上那部翻盖手提电话就突兀地响了起来。
屏幕上显示的,是雷耀扬的号码。
“喂?”
“诗允…”
男人的声音从那头传来,背景音有些嘈杂,似乎正身处在繁忙车流中,紧接着,他又说:
“深圳那边有单生意临时要过去谈下,对方给的时间有限,我可能要过去四五天左右。”
“下个礼拜三下午我就走。”
这句话,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,瞬间劈开了齐诗允心中层层迭迭的迷雾,让她的心跳猛地震颤!
深圳?出差?这意味着……
“…这么突然?”
她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,甚至刻意注入了一丝被打乱计划的不满和娇嗔。
“嗯,我都是刚接到电话。”
“Sorry,本来应承你下周末一起去看电影……”
雷耀扬道歉,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更改的果断,还有对现实生活需要运转的无奈:
“我已经同加仔交代好,这几天他会二十四小时跟住你。你自已万事小心,尽量不要去人杂的地方,天黑前一定要回家,知道吗?”
“…嗯,知喇。”
齐诗允语气略显失落低声应着,握着电话的手心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出汗,一股混合着紧张、恐惧和决绝的奇异热流窜过四肢百骸。
机会。
一个她苦苦等待、意想不到的机会,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了……
“好,你安心上下班,我处理完会尽快返来。”
男人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不容错辨的叮咛。接着他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,继而才挂了电话。
听着听筒里传来忙音的“嘟嘟”声,齐诗允缓缓放下手提,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。她一步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,俯瞰着楼下中环熙熙攘攘、如同玩具车般的车流。
雷耀扬不在香港……
加仔虽然会时刻跟着她,但比起雷耀扬亲自坐镇时那种无处不在、密不透风的掌控感,对她的监视…必然会出现可供利用的空隙和松懈。
窗外午后的阳光炽烈无比,将玻璃幕墙照得一片晃眼的白光,却照不进女人此刻幽深冰冷的眼底。
因为她耐心等待已久的时机,终于来了。
随即,一个清晰而危险的计划,开始在她心中迅速成形。
雷耀扬告知即将出差深圳的电话,就像一声发令枪响,精准击碎了齐诗允心中最后一丝摇摆与迟疑。
四到五天。
她清楚意识到,这是命运给她留下的、不容错过的窗口。
她没有丝毫拖延,甚至没有允许自己沉浸在悲愤或恐惧中,立即以一种冷酷的镇静,开启了一场细致的布局。
这并非临时起意。
早在几个礼拜前,她便常以「散心」为名,频繁出入沙田马场。加仔沉默地跟在身后,只当她是借由熟悉的环境排遣丧母的巨恸。
然而,齐诗允的目光,却从未真正流连于那些奔腾的赛马或喧嚣的看台。她的步伐看似闲适,瞳孔深处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,对所有环境进行冷静地记录、分析和判断:
哪个区域的监控探头存在死角?
哪条小路的灯光在入夜后最为昏暗甚至失灵?
散场的人流会最先从哪片区域退去,留下最快陷入沉寂的角落?
哪里堆放的废弃器械足以提供掩护,甚至…能成为武器?
最终,她的目光一次次落定在那片靠近后备马房的荒僻区域。
那里光线阴暗,常年弥漫着干草腐朽与铁锈混合的气味,是繁华赛马场光鲜表皮之下,一块被遗忘的陈旧伤疤。
更重要的,这是程啸坤噩梦开始的地方,是自己为他选定的、充满宿命讽刺的终结之地。
地点敲定,下一步便是「邀请」。
在翻开通讯录联系受邀客户之前,她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。电话响了几声后才被接起,从那头传来一个略带沙哑、透着精明世故的男声:
“喂?边位?”
“坚叔,是我,VIARGO齐诗允。”
“哦?齐总监,稀客稀客,这么得闲找我?”
对方语气立刻热络起来,带着一种长期与人交换信息形成的熟稔。
坚叔,前O记督察,退休后凭借积攒的人脉和灰色渠道,专门向公关公司、媒体乃至一些特殊人士贩卖消息。他与VIARGO有过多次深度合作,彼此知根知底,非常讲究「信誉」。
“坚叔讲笑,你的消息不知几灵通。我有有件事想打听下,不知方不方便?”
“讲来听听,看看我帮不帮得到手。”
对方饶有兴趣问道,齐诗允保持语气平静,如同讨论一份普通的舆情报告,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像是工作需要:
“就是近期观塘几单…针对独身女性的袭击案。”
“公司有个客户的推广活动在那边,想评估下风险同舆论影响。”
“我想了解下,差佬那边…有没有什么内部讲法?是不是真像报纸讲的,是模仿几年前那个骨女连环杀人案?”
听到这番问询,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传来打火机点烟的动静,随即,是坚叔压低的嗓音:
“齐小姐,你这单问得好是时候。”
“现在内部都好头痕,上头压得好紧。”
“不过根据我收到的风,九成是模仿作案,手法抄到足,好专业,好狠辣。”
男人吸了口烟,长长吁出一口气又继续道:
“不过同旧年比,这个凶手似乎越来越癫,出手更快更毒,好似…不是为了满足性欲,更像是为了发泄一种好纯粹的恨意。”
“而且他好熟悉旧区环境,专找监控盲点同撤退路线。似是本地狼,甚至可能就窝藏在案发地点附近。”
对方说罢,齐诗允的心脏狠狠一抽,指尖陡然发凉,但声音依旧稳定:
“那他作案的大概时间段,一般在什么时候?”
“多数在深夜,凌晨前后。受害者都是身材偏瘦、着深色衫、独自一个人行路的后生女。”
坚叔稍作停顿,又适时补充了一句:
“齐小姐,叫你的客户这次真的要小心点,个癫佬未捉到,而且看这个情势…应该不会停手。”
“…明啦,多谢你坚叔。这次咨询,照旧入公司数。”
“不用客气,有需要再找我。”
挂了电话,齐诗允握着手提,久久不语。
坚叔的信息印证并细化了她最坏的猜测:这个疑似程啸坤的凶手不仅疯狂,而且变得更具攻击性和反侦察能力,他就潜伏在暗处,像毒蛇一样等待出击。
但现在,这些信息非但没有吓退齐诗允,反而让她的杀意更加坚定。也让她接下来的布局策略,变得更加精准。
她深吸一口气,这才翻开通话记录,找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。电话那头,是一位与VIARGO有长期合作关系的客户,一位热衷赛马社交的富太太:
“Cindy ?”
“你好,我是VIARGO的Yoana啊……是啊,好久没见。下个礼拜三下午得不得闲呀?”
“是这样,我手头有份几有意思的品牌合作案,关于马术主题的想同你谈下……”
“嗯,我都觉得马会私人包厢环境几好,安静又舒服……”
她思路专业,声线清晰,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心底下的暗流汹涌。
这通电话,为她当日傍晚必须出现在马场,提供了一个完美且无从怀疑的合理借口。
而稍晚些时候,另一张更隐蔽的网,自她手中开始,悄无声息地撒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