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,好,谢谢。”
巨大的落地窗前,陈美兰挂掉电话,映出冷静而清晰的倒影。手机屏幕还亮着,停留在与某位京大校友、如今已是海外名校招生官的聊天界面。
楼下传来开门又关上的细微声响,是贤若回来了。脚步声有些沉,不像往常那般轻快。陈美兰微微蹙眉,大概又能猜到几分缘由。那个姓江的小子,像根刺一样扎在贤若原本顺遂的青春里,时不时就让她疼一下。
但她不打算过多干涉。只要不伤及根本,她愿意给予女儿试错的自由。
“刘阿姨,可以准备上菜了。”
长条餐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,气氛安静。
陈美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,状似随意地开口:“贤若,妈妈跟你商量个事。”
贤若正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,闻言抬起头,“什么啊?”
“我咨询了几位留学顾问,”陈美兰语速平稳,顿了下,“你想去美国吗?”
贤若愣住,放下勺子,认真看向她。
她突然明白了前几天陈美兰问她英语成绩的事。
然而——美国。
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陌生的、却又带着某种隐秘吸引力的涟漪。
可她的成长轨迹,早在很久以前就被设定好——拼尽全力,目标京大。这是她从踏入藤静中学第一天起就清晰无比的路,也是她和小时候那个住在老小区、需要妈妈接济的自己所立下的约定。
即便后来陈美兰的生意越做越大,这个目标也从未动摇过,仿佛成了某种根深蒂固的信念。
现在,出国这个选项如此直接、突兀地放到了她的面前。
“我……”
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,第一个闯入脑海的念头竟然是——江复生呢?
他刚刚才似乎有了一点点回头的迹象,虽然方式依旧混蛋。混乱又拉扯的关系,好像刚刚经历一场寒冬,隐约窥见一丝融化的可能,如果她开始准备出国,那这点刚冒头的可能,大概立刻就会被掐灭在萌芽里。
心里掠过一丝尖锐的刺痛和不舍,像被细针飞快地扎了一下。
但紧接着,另一种更强大的本能迅速抬头。
那是陈美兰十几年言传身教刻进她骨子里的东西。对自身价值追求所代表的未来,像一束强光,瞬间照亮了眼前这点微不足道的儿女情长带来的阴霾。
“想。”
喜欢江复生是真的,为他心动、为他难过也都是真的。但她的蓝图里,爱情可以是锦上添花的部分,但绝不能是雪中送炭的依赖,更不会是牺牲前程的理由。
更何况江复生简直不做人!贤若几乎是带些赌气地做出权衡。
“我想,妈妈。”
“好,我已经请好了托福老师,”陈美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骄傲,“贤若,时间很充足。”
足够她的女儿有条理地去解决过家家的情感。
“嗯。”贤若重新拿起勺子,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,味道鲜美,“妈妈我英语143,厉害吧?”
母女俩饭桌上有说有笑的,似乎都被未来的远大前程激励到,饭桌上史无前例地允许贤若碰了点酒。
贤若用力嚼着米饭,像是要把那点残存的、不合时宜的柔软一起嚼碎咽下。
她一次次走向江复生,得到的更多是反复与无常。而他,似乎永远被困在他的泥沼里,时而给她一点微光,时而又将她推远。
回到房间,贤若看了眼放在桌上充电的手机,通知栏“江小狗”的信息在半小时前收到。
“江复生,你能不能变好一点?”她轻轻叹气。
对话框里,是他发过来的图片,皱巴巴的试卷上还有一些食物残渣和不明液体,一看就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。
【江小狗】:我找到了。
甩完这句话就没别的了。
贤若定了几秒,随后摁灭手机。
这样的江复生,还不够她让步,更不够让她坦白。
*
接下来的半周,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。
课间,贤若塞着耳机,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打着节拍。当有好奇的同学凑过来问,她会迅速按停手机屏幕上的听力音频,扯出一个轻松的笑,含糊道:“听歌呢。”
她不想让任何人,尤其是后排那个沉默的身影,察觉到她生活轨迹即将发生的巨大偏移。一种莫名的、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感,让她选择将备考托福这件事暂时藏起来。
而江复生,似乎真的在履行某种无声的约定。
他每天准时出现在教室,校服规矩穿着,额前的碎发似乎也修剪得利落了些。桌上不再空空如也,练习册和试卷渐渐堆积起来,虽然字迹依旧潦草又张扬,但至少不再是刺眼的白卷。
他甚至会交作业了。课代表战战兢兢地去收时,他会面无表情地从一堆书里精准地抽出本子递过去,动作干脆,也没有不耐烦的“啧”声。
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,所有人都感觉到了“疯狗”不同寻常的安静和某种程度上的“配合”。
但贤若没有给出任何回应,只是心神不断被搅乱。
“陈贤若,看好谁在你身上搞你。”
惹恼她的并非是这句话,而是江复生偏执又敏感的内心,是他不顾她疼痛依旧横冲直撞欺负她的动作,那一次真的很疼。
贤若不再主动看他,只是偶尔在回答老师问题或与同桌讨论题目时,眼角的余光会不经意地扫到后排。
沉默的少年有时在写题,侧脸线条绷得很紧;更多时候是看着窗外,或者干脆趴着睡觉,只留下一个黑发浓密、看起来莫名有些孤寂的后脑勺。
“江哥的作业现在能抄了,正确率能到百分之八十。”
“你敢要?”
“……怎么净说一些让人去死的话。”
这种诡异的平衡,在几天后的午休时分被骤然打破。
教室里的气氛原本是嘈杂的,有人趴在桌上小憩,有人低声聊天,贤若正戴着耳机凝神听着一段听力,试图捕捉每一个连读和弱读的细节。
突然,教室后门被猛地撞开,一个男生气喘吁吁、满脸兴奋地冲进来,几乎是尖叫着喊道:“我靠!打架了打架了!厕所!快去看!”
一瞬间,所有的慵懒和嘈杂都被这声尖叫撕碎。教室轰地一下炸开锅,桌椅碰撞声、七嘴八舌的询问声瞬间淹没了一切。
“谁跟谁啊?”
“真的假的?!”
“在哪儿呢?”
贤若的心猛地一沉,听力音频里的英文瞬间变成了无意义的噪音。她下意识地摘掉耳机,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迅速攫住她。
那个报信的男生激动得脸都红了,伸手指着走廊尽头的方向,声音因为奔跑和兴奋而尖利得刺耳:“江复生!是江复生!他在男厕把赵力成给揍了!我靠,血都打出来了!拉都拉不住!”
江复生这个名字像一根针,瞬间刺破了贤若努力维持的所有冷静和疏离。
她猛地站起身,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。
为什么?贤若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。
“陈贤若?陈贤若你干嘛?打铃了!”
众人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决绝甚至有些仓惶的背影,校服外套的衣角在空气中猎猎作响,平日里总是梳理得整齐的发尾也因为剧烈的跑动而散乱开来。
走廊里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。这几天她建立的、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崩塌碎裂,被一种更原始、更尖锐的情绪取代。
男厕外围了稀稀拉拉几个不敢靠太近的男生,里面传来压抑的闷响和痛苦的呜咽声,周围的人试图劝阻又不敢上前。
贤若几乎是粗暴地拨开挡在门口的人,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。
眼前的景象让她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。
赵力成瘫坐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,背靠着隔间门板,鼻血糊了半张脸,校服胸口一片狼藉,眼镜歪在一旁,手机被摔得稀碎,正发出痛苦的抽气声。
而江复生——
他背对着门口,高大的身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,充斥着骇人的戾气。一只手还攥着赵力成的衣领,另一只手垂在身侧,紧握的拳头上骨节处一片刺目的鲜红,甚至还有血珠顺着指尖滴落,砸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贤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。
“江复生?”
少年的背影猛地一僵。
他极其缓慢地、一点点地回头,动作滞涩,仿佛每个关节都在抵抗。
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和不知哪里溅上的水珠打湿,几缕黏在额角。那双总是沉郁冰冷的眼睛此刻红得吓人,但在看到门口那个身影的刹那,那疯狂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,只剩下一种措手不及的慌乱和深深的难堪。
“陈贤若。”他似乎想说什么,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——那是一种极度想要解释、却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的挣扎。
“停下。”她上前,感觉鼻子很酸。
为什么,为什么打了人,反而露出表情?
她所有的努力、刚刚下定的决心,对他的期待,在这一刻,被江复生亲手砸得粉碎。